2025年03月04日
刘美花
春风不识旧年痕,将我的思绪带回20世纪60年代末的那个冬日,带回老家的小山村。胡同的黎明裹着薄雪,檐角垂下的冰凌映着星星的微光,很快第一缕晨曦攀过青砖墙头,在纸窗上晕开鱼肚白的光亮。
我在炕上听到时断时续的“咿呀”声穿透窗棂,那是各家的织布机在晨雾中苏醒了,木轴与经纬线摩擦出天籁般的歌谣,听得我心中五味杂陈。
曾几何时,纺线织布,操持老少衣着是女人们的头等大事。母亲藏布票的暗袋,就在她靛蓝布内裤内侧贴肉的地方,用月白棉线缝着双层夹层。她常用手不自觉地按一下它是否在,生怕不小心丢了。国家按人头发的布票,像舍不得吃掉的糖果,被她用手帕包了好几层。六个孩子的衣服、手套和鞋帽,单靠供销社的配额实在窘迫得令她心慌。小弟和小妹冬天曾冻出满手冻疮,又疼又痒,夜里蜷在炕角低声抽泣,母亲便会解开衣襟,心疼地把他们冰疙瘩似的小脚揣进自己怀里。
好在父母是田间好手,秋分刚过,地里的棉桃就争先恐后咧嘴笑在阳光里,白生生的棉絮在柳条筐里晒得蓬松。我总爱趁母亲不备,抓把棉花捂在脸上。阳光烘烤过的纤维带着土地的体温,像团温软的白云跌落进掌心,阳光的味道让人总也闻不够。即便被棉壳刺扎了鼻尖,我也一点不当事,还傻笑着对母亲喊:“这是大片云彩飘落到咱家院子啦!多好啊!”母亲弯腰翻晒棉絮,鬓角沾上了白绒,像个白胡子老人,她笑着用木杈挑起棉朵说:“等我织成布,给你裁件云做的衣裳,穿你身上一定格外漂亮。”我听后,把棉朵捧在手里,像捧了件珍宝,久久不肯放下。
秋收后的胡同热闹得很。林家婶子盘腿坐在槐树荫里纺线,榆木纺车转成模糊的光圈,棉花条在她指间抽成银丝,恍若把月光也纺进了布匹的经纬。王家的小脚奶奶银发飘飘,尽管走路颤颤巍巍,可还在忙活着。她的织布机唱着千年不变的歌谣,“哐当、哐当”,梭子像尾活银鱼在经纬线间来回穿梭。
最妙的是姜阿姨家新买了铁制织布机,踏板踩出的节奏里掺着铁器清越的铮鸣,引得我们这群小孩子用手指蘸着嘴里的唾沫捅破窗户纸,趴在窗棂上数梭子、美人,直到被飘出的棉絮惹出一个个喷嚏才嬉笑着逃离。年轻漂亮的姜阿姨感觉出她家的窗户纸透风了,出门来看,哪里还能见到我们的影子。
棉絮漫天的时节,胡同仿佛下着暖雪。我们追着飘飞的蝴蝶绒花疯跑,看它们轻轻落在枯草垛上,给灰扑扑的土墙描出白花边。二妹总说这是提前落下的新年雪花,说着便张开双臂转起来,让棉绒缀满她因营养不良而枯黄的辫梢。她旋转得腿如棉花般无力,晕倒又爬起来再转。有一次小弟调皮,把整筐棉桃壳撒向空中,纷纷扬扬的“雪花”里,母亲举着笤帚追出来,佯装发怒的呵斥声里分明裹着笑。
母亲的手艺是四里八乡拔尖的。寒露前后,她支起两口大染缸,蓼蓝与乌桕叶在滚水里翻腾出青黑的汤水。我蹲在缸沿看白布在沸水中上下浮沉,靛青色便像会游动的小溪,顺着布纹蜿蜒出深深浅浅生动的纹理。“这是蓝草的精魂附体呢。”母亲用长竹竿搅动染汤,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,“染三遍是鸦青,七遍成玄色,九遍……”话音未落,小妹已惊呼起来,人似蝴蝶在飞,原来有块布角被风吹起,在空中绽成青色的蝴蝶。
每一家晾衣绳上的粗布都是胡同流动的旖旎风光,靛青的、月白的、赭黄的布匹随风轻舞,把暮色裁成一件件会呼吸的衣裳。我们常在布幔间捉迷藏,粗粝的纤维蹭过脸颊,带着阳光与皂角混合的气息,原始的香气真好闻,没有今天让人难受的化学味儿。有回我躲在晾晒的床单后,透过布纹看见母亲弯腰拾线的剪影,斜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长得能丈量出整个黄昏,长得能和月光较量,我们六个孩子游戏在母亲的长影子里,乐此不疲。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,苦也是一种快乐。
煤油灯总在土墙上投出两个影子:母亲低垂的侧脸,针线篓里愈见消瘦的线团。她做手工时总是哼着“月儿明,风儿静”,或者唱“小松树,快长大;绿树叶,发新芽”。缝衣针在发间轻抿的动作,让墙上的影子宛如天鹅曲颈在缓缓移动。夜深人静时,顶针与缝衣针相碰的细微声音,竟比更漏还要精准。某夜我被尿憋醒,见母亲就着如豆灯火缝衣,摇曳的光晕里,她鬓角新添的银丝竟比棉线还要细软,比月光还要白。
母亲熬夜做针线的样子一直刻印在我心里,从不会忘记。线脚要密,领口要服帖,还要有美好的寓意。母亲咬断线头时,东边天际已泛起蟹壳青。六个孩子的新衣齐齐整整叠在炕头,还有线手套、线袜子和小弟的虎头鞋。细看却各有玄机:我的衣襟藏着朵梅花补丁——那是用去年拆掉的旧衣拼的;大妹的布兜上伏着只黄绒小狗,眼睛是两颗黑纽扣;二妹的袖口有机灵的小猫咪在笑,胡须竟是母亲用毛线散开而成;小妹衣服的前襟绣着不对称的狗尾巴草,穗子随着跑动簌簌摇晃;俩弟弟的袖口威风凛凛地盘着虎头,母亲特意从货郎那里换了金线绣王字。至于我们的鞋袜和手套,都有她编织成的动植物的图案,活灵活现逼真得很,我百看不厌。
大年初一推开门,我们姊妹像六只花喜鹊扑棱棱地飞进雪地。新浆的粗布衣领子蹭着脸颊沙沙响,带着阳光与皂角的气息在晨气里氤氲。胡同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夸赞声,张婶摸着大妹的衣兜直夸“这狗儿活灵活现”;李奶奶托起我的衣襟端详梅花补丁,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水光:“这针法,和我娘当年做的一模一样。”
如今,我们的衣橱里挂着当季新款,足不出户就能换身行头,眨也不眨一眼。那些需要等待的、浸润着体温的衣裳,早已成了橱窗里的怀旧布景。前日整理旧物,从樟木箱底翻出几件褪色的小衣服,泛白的领口还留着母亲打的如意结。风穿窗入户,布纹间簌簌落下几点棉絮,恍惚是60年前的暖雪落在手里。衣襟内里歪扭的针脚突然刺痛了眼睛,那年除夕,母亲被针扎破了手指,滴血的颜色被缝进了岁月的细胞里。
粗布纹路里藏着的岂止是母亲的体温啊,那分明是纺车转出的一圈圈年轮,是每个长夜里针尖挑亮的星辰。我抱着旧衣服,如同抱着一册无字家书,看那些细密的针脚,看的是母亲一生辛苦的光阴,看的是母亲缝进的整个乡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