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年03月07日
林基强
图为刊登《第一次航线飞行》一文的版面。
前几天,烟台晚报编辑给我打来电话:“您在《第一次航线飞行》(刊发在《烟台晚报》2月15日A07版)一文中写到的刘桂清打来电话。他想联系您,是否可以将您的电话给他?”
“啊!”我的大脑一时短路,随即一阵狂喜,赶忙对编辑说:“可以,当然可以啊!”
1983年,我结束了在新疆的航线培训后,又在北京、山西工作过,20世纪90年代来到烟台。当年没有即时通讯工具,没有社交软件,很快,我就与刘桂清教员和战友们失去了联系。这一别,便是42年!没想到,《烟台晚报》刊发的文章,竟然“飞”到了南方,让退休后定居在南京的刘教员有了我的消息!
我连忙向编辑要来刘桂清的电话,迫不及待地拨了过去。刘教员平缓的语调一如当年,让人感到浓浓的暖意。在空军第八航空学院(已撤并)第一飞行训练团学习、训练、生活的场景,一幕幕、一帧帧浮现眼前……
初识大胡子
1982年7月,结束了理训大队三个月的航空理论学习和跳伞训练,我被分到第一飞行训练团一大队三中队,将要展开正式的飞行训练。
正式登机飞行,是每一名飞行学员梦寐以求的事情。当美梦成真时,洋溢在心头的激动变成了我们脸上绽放的笑靥,是那么灿烂,又是那么无拘无束、甚至还有点肆无忌惮!
大家兴头正高,教员、学员见面会上,中队长李锋刚的一席话却像当头泼下的一盆冷水,让大家顿时冷静下来,沉甸甸的压力瞬间弥漫心头。
李中队长说:“未来一年,我们的每一次飞行、每一个起落、每一个科目对在座的每位学员都是一道沟、一道坎,你们如能跨沟过坎,就可化茧成蝶,顺利毕业;如若不能,就只能折戟沉沙……”
李中队长的话让大家感到了压力,也激发了小伙子们挑战未来的决心和豪情,大家眼里都闪烁着倔强而不服输的光芒。
会后是学员与各自教员见面。我和湖北籍学员沈朝利分在一个飞行小组,我的代号为62,沈朝利的代号为63;我们俩的教员是刘桂清。
刘桂清教员祖籍江苏淮安,长脸直鼻阔嘴浓眉,尤其是刮得有些发青的络腮胡子,给人一种耿直爽朗、不怒自威的感觉。妥妥一个北方汉子的形象!
初次相见,我和沈朝利都有些局促,僵立着生硬地喊了一声:“教员好!”刘教官见我俩直勾勾的样子,不觉“噗嗤”笑出了声。“哈哈!不用这么绷着。以后我们要在一个锅里搅勺子了,是一家人,可以放松些。”听了他温和的话语,觉得并不像想像中那么严厉,神情不觉松弛了不少。
“不过!”他话锋一转,“当兵就要有个兵的样子,飞行学员也要有飞行学员的规矩。要好好领会李中队长的讲话精神,尤其是‘要树立信心,吃得了苦,经得住呲,扛得住压’这几句话……”
沈朝利嘀咕道:“‘经得住呲’应该是经得住批评吧!为什么不说‘批’而说‘呲’呢?”
我笑道:“‘呲’应该比‘批’更狠、更快、更直接、更不讲情面吧!”
大胡子的较真
不幸被我言中。大胡子的“呲”的确是比“批”来得更狠、更快、更直接、更不讲情面!
七月的哈密,午后三时的阳光霸气十足,劈头盖脸地泻落在毫无遮拦的茫茫戈壁,辐射的滚滚热浪无情地蒸煮着大地。戈壁滩上稀稀落落的骆驼刺显得无精打采,宿舍楼前胡杨的叶子也蔫头耷脑地失了翠色。
其时,我们坐在胡杨树的阴凉处呼哧呼哧地喘着热气,浑身上下毛孔洞开,被汗水打湿的飞行服紧紧贴在身上,黏糊糊的令人难受。在太阳下拿着风挡练了一个多小时,我们自感起落航线的动作要领已烂熟于心,便不免有些懈怠。趁教员到大队部开会的机会,赶忙跑到树荫下。
这种爽快还没维持多久,沈朝利眼尖,小声叫道:“不好,教员来了!”
我们慌忙拿起风挡,冲到阳光下,模拟起落航线的动作又“飞”了起来。
大胡子教员走到我们面前,莞尔笑道:“怎么样?差不多了?”
我回道:“我们俩互相考了一遍,应该没什么问题了。”
大胡子敛了笑容,不动声色地说:“好么?那你就按程序走一遍我看看!”
我深深吸了一口气,拿着风挡蹲了下来。按起落航线的操作规程从飞机启动、滑行、起飞、五边飞行到着陆全套动作走了一遍。大胡子则伴在我右侧默默地走着、听着,一言不发。
及至走完,我不无得意地报告道:“演示完毕!”
大胡子看了我们俩一眼,沉默片刻,说道:“两个问题啊!一是作为军人,我们要坦诚、坦荡,干什么事都要干在面上,敢作敢当。刚才你们明明在休息,见我来了就匆匆练了起来,这样的小动作不太好。”
被教员点破,我们俩都尴尬地红了脸。
“第二个呢,我们讲‘地面苦练,空中精飞’,这个苦练,指的不仅仅是勤奋,还应包括扎实、全面、正确,不允许有丝毫差错。空中飞行瞬息万变,不允许有丁点差池,否则就有可能酿成事故、甚至是灭顶之灾。你们俩都认为自己已掌握了科目要领,但62刚才的演示不全面、不准确,仍有漏项。比如收起落架后,你只确认了起落架放下指示灯,而没有看指示杆……”
此时,我感觉脸涨成了紫茄子一般,为自己的粗浅不实懊悔不已。
温暖的咖啡
闲暇聊天时,大胡子念念不忘他学飞行时前苏联教官对他们的严厉,说:“苏联教官对我们批得更直接、更猛烈。他们不满意了,用汉语表达不出来,便用脚在地上画个圈,在圈里吐一口唾沫,然后跺上几脚,意思是骂你笨得像个大乌龟。如果在空中,来得更直接,他会在后舱突然扳动驾驶杆打你的双腿,有的学员的腿都被打肿了。所以,你们所受的批评跟我们当年比,那简直都是小儿科。”
大胡子教官的严格严厉使我们俩的飞行技术稳步提升,经十几小时的训练,我们两人的起落航线飞行都在第一批放了单飞。
训练中,大胡子也不总是一味严厉,有时也会表现出与他外在形象不太一致的体贴和温暖。
记得在飞高级特技时,高体力消耗加上座舱内的高温(老式飞机没有冷风系统)已使我汗流浃背,甚至屁股底下的降落伞垫都湿漉漉的。而长时间的倒悬(脑袋朝下)令胃里的食物直冲喉咙,有种喷薄欲吐的感觉。
后舱的大胡子感觉到我的异常,忙解除我的操作,将飞机改正,恢复平飞。
“62,怎么样?”耳机里传来大胡子的声音。
“呃!想吐!”我咬紧嘴唇,将涌到喉咙里的食物硬生生地咽了回去。
“我来操作,没带呕吐袋是吧。可以摘下飞行帽,将帽衬子拿出来,如果控制不住,就吐在帽衬子里。”
“嗯!速度减下来了,可以打开座舱盖透透气。”大胡子变得有了耐心。
打开座舱,凉风袭面,精神为之一爽,暑热和呕吐感得以稍缓。
飞机落地后,大胡子见我浑身汗湿,脸色苍白,笑着讲:“这是一个小考验,经历多了,慢慢就适应了。好好总结一下,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就有经验了。”
到了休息室,大胡子破例去取了两杯咖啡,递给我一杯,轻轻碰了一下,轻声道:“加油!稍微休息一下,一小时后登机。”
看着大胡子刮得发青的胡茬,听着他少有的温和的话语,啜饮着有一丝苦味的咖啡,一股暖流弥漫全身。
炫技送行
1983年7月,我们经过一年的训练,进入到考核阶段。最后的考核科目完成后,返回途中,耳机里传来大胡子教官难得的温和语调:“62,这是你们初教机的最后一次飞行,为祝贺你们顺利通过所有科目考核,下面我和中队长给你们表演一个密集队形编队飞行,以作纪念!”
话音甫落,张中队长驾驶的僚机已前出变为长机,而我们则变作了僚机。态势形成后,大胡子教官驾驶僚机慢慢向长机靠近、靠近、再靠近,近到两架飞机机翼几乎穿插叠加到了一起,直看得我心惊肉跳。
耳机又传来大胡子教官淡定的声音:“62,我们现在与长机的间隔距离为10米,一会儿我们将保持这个间距,给你们做一套编队特技,好好体会!”
话音一落,飞机已进入盘旋,接着是俯冲、跃升、筋斗、半筋斗翻转等,两架飞机如影随形,宛如一体,行云流水,一气呵成,令人叹为观止。这种密集队形编队飞行,考验的不仅是两位驾驶员精湛的飞行技术,更是他们之间配合的默契和亲如兄弟的感情。
其时,天山逶迤,戈壁苍茫,天清气朗,两架飞机如两只灵巧的燕子在蓝天白云间穿梭,令人心神激荡!
这最后一次飞行,给我们一年的飞行训练生活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,也给我们的人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美好印记!
从此,遇事要“树立信心,吃得了苦,经得住呲,扛得住压”成了我的人生法宝,而将这一法宝深植我心的,无疑是大胡子教官。大胡子教官,不仅是我飞行生涯的老师,更是我人生的导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