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年03月10日
吴忠波
树为父亲,海是母亲。——题记
一
因了十五年前收到同乡好友、央视编导张女士转赠其叔父、著名作家张岐的部分珍贵手稿,我退休后便主动履行起为张大作家做点事的承诺。癸卯秋日的一天,我顶着金灿灿的午后阳光,从住处坐公交来到家乡长岛的乐园村,满怀深情地探访张岐位于前海沿胡同的老宅。
一位八十多岁的大叔坐在胡同外的石台阶上,精神矍铄地张望着往来的行人。我问大叔好,指着他身后的几栋房子,询问哪个是大作家张岐的老房子。张岐!老者怔了一下,摸了摸头,嘴朝身后努了一下:“呶,就这栋!”“不知现在家里有没有人啊?”我问。“巧了!”他指着不远处一个壮汉说,“嗯,在那儿。”我这时才发现,在邻家一处老房的墙外,有个穿迷彩服的人,正在两个木桩挂起的锚网上缝补着、卷叠着。我谢过大叔,径直走了过去,为机缘巧合赶上打鱼人不出海而庆幸。
这位大哥,黝黑的脸庞,粗壮的身材,一看就是我们海岛使船的好把式。在我的问询下,他放下手中的网具,显然一脸蒙。他不知我说的张岐是谁,只告诉我他是租户,姓葛,北岛的(长岛北五岛),一直干小网(用小船打鱼),已租房五六年了。房主是个年轻人,姓张。噢,这就对了,我说,那是张岐的侄儿。因为张女士跟我说过,他们是本家姐弟俩。当我告知,他住的是大作家的老屋时,明显感觉到葛大哥的错谔、惊喜之情,一个劲地说:“哦,这个俺还真不知道哩!”
我心想,张岐从小离家,刚才的斯文老者知道不奇怪,村里年轻人可能并不认识,更别说是外岛人。张岐是小岛走出的著名散文作家、中国儿童文学名家,我常把他与写《海市》散文的杨朔同等看待,也拿他与冰心1989年同获全国十大儿童文学作家来炫耀。张岐的笔名海平线,1929年在长岛出生,2006年去世,骨灰撒在烟台的大海。他毕业于山东教育行政学校,1945年参加工作,是中共党员,干过小学教师、武工队员、编辑、专业作家。他是中国作协会员、中国散文诗学会理事、一级作家,著有散文集《螺号》《渔火》《灯岛》《彩色的贝》《向阳屿》《香炉礁》《潮音集》,散文诗集《蓝色摇篮曲》,儿童中篇小说集《神秘的小岛》等。
张岐的散文和儿童文学作品,别看题材离不开大海和长岛,却是在全国“出了圈”的。散文集《蓝色的足迹》获山东泰山奖,散文《俺家门前的海》获全国首届儿童文学奖、荣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(1980-1985)全国儿童文学奖。作品《老海怪》《大海情思》《战士情愫》《蓬莱阁纪游》,分别被《三十年散文选》(人民出版社)《六十年散文诗选》《散文百家谭》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配乐广播、高中语文课本选入。
听完我的介绍,葛大哥的脸有些涨红,也颇显幸运和自豪。得知我想看看老宅的来意,他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,挺着腰板,引我往房子的方向走去。胡同口前后两栋房子,过去都是张岐家的。前面的房子算张岐的,正门临胡同,早年已卖给别人;后房的户头是他哥哥的,院门朝东,有狭窄不足两米宽的南北过道。往院里进,两边是老旧石头和水泥墙,地面堆积着各种木质、塑料、网具杂物。
走到正房一看,下部石墙被蹩脚的水泥仿石所掩盖,连房檐石也是用灰抺平,加上房顶的红瓦,完全是一座翻修过的新房。“哎呀,真的可惜!”见我有些婉惜,葛大哥说,这是今年上半年刚翻修的。原来是石头房,小瓦飞檐,有上百年了,挺好看的。尽管房子外面的部分改建的痕迹很多,但内屋却得到很好的保留。进门后,里间房顶梁板是赭色老木,土黄窗框门板,加上斑驳的灰白色墙,显得年代味十足,算是“屋里百年、墙外今年”的“老宅新传”合体吧。当然若细微看,墙体和固定设施中仍有一些厚重包浆的痕迹,似乎能从中体味到张岐生活经历的情形。
除了屋内生活用品摆放凌乱,院里生产工具也是狼藉一片。乍一看,确实觉得眼前的“乌七八糟”,与这么一处老宅多有不配。可仔细再看,这些东西却像在哪里见过。噢!知道了!在张岐的散文里:如《网》中写的海滩上架杆、网片、网梭;《月夜围网》里韩老江的渔灯、网包、网绠、鱼叉;《摸蟹手》中福桑爹家光铁桶、破手套;《灯海》里云海伯的鱼探器、收音机和篷杆、长绳……哎呀呀!这还了得,活脱脱的渔用器具杂货铺。这些东西虽是租房的打鱼人用的,似乎更是当年张歧散文里写的渔用道具。世纪更迭,主人更换,但院里的内容却来了个“百年穿越”!尽管看起来是杂乱无章、垃圾成堆的小院,但样样东西却又是时空召唤、隔世轮回的现场再现啊!看着葛大哥似乎为这“脏乱差”有些不好意思时,我心里已经在说,郑兴的姑娘——叫正好!因为这好像是现实又真实的海岛老宅,海腥味十足的“张岐渔俗馆”。
二
观察前后两栋房屋,我才明白张女士微信语音中的介绍。原来,前后两栋房,都是长岛第一次解放时她爷爷分的。爷爷开始住在后房,张岐与哥哥也在那里出生和生活。哥哥成年外出工作后成家,嫂子便住到前房。
当年,因张岐工作后长期生活在省城,哥哥一家便空下前房住后房。有一年张岐回来休假,本来可以住前房,但不知何因,却执意要跟哥哥换房住。哥俩关系很好,哥哥二话没说,就成全了弟弟,自己一家卷起铺盖,搬进条件较差的前屋。从那时起,张岐连续几年每年都要回家住几个月。原来看似有心事的张岐,自住上后房,心情非常惬意,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。哥哥见状也就告诉家人,以后不再提往回搬家的事了。目前看这个百年老房,墙内块石垒砌,十分坚固;屋里木梁板披,结实耐用。加上哥哥精心装饰,巧手布置,更是井井有条。后来有人分析,张岐之所以换房住,可能与他出生于后房,以及前房门前的树和远处的海有关,因为这树和海会触碰他当年失去父母的记忆。
门前那棵被伐多年的大杨树的故事里,一直留有他内心的疮疤。1945年秋,日寇投降,家乡解放,参加工作的张岐离开了海岛。共产党来了,土地改革,穷人翻身,这棵如巨伞擎盖一般大杨树,连同树旁的瓦房,归属了他们家。分房那天,父亲站在大杨树下盘算着“小九九”,足有一个钟头。本来分给他家是庭院宽敞的八间瓦屋,可父亲却执意要面积狭小、前后两栋的六间房。“宅子现四喜(包括喜鹊),家中出能人”,起因就是喜欢上了这棵前屋外喜鹊常鸣的大杨树。他家几辈子没有一棵树呀!老人认为,杨树在古代是吉祥树。
后来,父亲常默立大杨树下,嘴里咕唸,像对话、像朝觐。开春落花,父亲以花伴粮,让家人做着吃;深秋飞叶,父亲弯腰捡拾,丢在灶前作烧柴。有一次回家,他发现父亲站在大杨树下,手拿两片树叶,伤感地告知:“大杨树有病了。”然后心情沮丧地自语:“老了,也该长病了!”嗓音有点苍凉。不久,大哥告诉他,父亲的身体不大好,走路头重脚轻,头晕磕了一跤,念叨要放倒大杨树做口棺材。尽管张岐与大哥都劝父亲上医院,但是执拗的父亲从没被说服。
然而,最令张岐难以释怀的是,他1955年春被组织安排去省干校学习,临行时他在大杨树前,从衣袋里摸出身上带的9元钱,硬塞给没有收入的父亲。直到走出村口,仍远远地看见父亲站在树下望着他。他也第一次感觉父亲的老态龙钟,像一尊弯了腰的泥塑,弱不经风。不想刚入初夏,他就接到父亲因脑溢血去世的消息。更令人唏嘘的是,在父亲弥留之际,岛上中医给父亲下针时,他用能动的一只手摸索着,将一根根针拔掉。问他为何,他摇头,只用眼睛环视周围的家人,好像在寻找谁,再闭眼又睁开,最后遗憾地合上了双眼。父亲寻找谁呢?不容置疑,他寻找的是远去千里之外的、一岁就失去妈妈的儿子啊!父亲走了。放倒的大杨树出料不多,仅仅做了一口薄薄的棺材。这棵树,无疑成了他长期不能释怀的痛。
三
说起一岁丧母的往事,那也是一块带血的疮疤,时刻浸洗着张岐的心。他写道:“当我牙牙学语的时候,妈妈就丢下我,与世长辞了。是姐姐从妈妈的怀里接过了我,用高粱面粥代替妈妈甜甜的乳汁,用印着很多尿纹的毛巾代替妈妈温暖的胸怀,用蹩脚的小曲儿代替妈妈动听的歌谣。”
张岐幼时的住房门前,也是一处月牙形海湾。这海却成了他失去母亲后,姐姐伴随其长大的蓝色摇篮。每当他嚎啕着哭闹或厌食不吃饭,姐姐就抱他来到辽阔斑斓的海滩。踩到海滩上,听着海浪声,他就不再哭泣,姐姐带的吃食也如蜜般香甜。他有时挣脱姐姐,自己在沙滩上摇摇晃晃地蹒跚。姐姐教他拣小贝壳,玩圆圆的小石子,石礁上的海蛎子肉和小海胆黄也是姐姐与他现捉现食的战利品……幼小孩童所有在母亲怀抱和温室里得到的宠爱,小张岐都在姐姐的背上、以及暑热雪寒的海滩上得到了。
一次海滩上不慎落海的经历,让张岐真正认识到大海母亲对他的护佑。那天晌午,落了潮,怪兽似的海礁石一个个从水里冒出来。姐姐嘱咐他不要乱跑,自己却忙不迭拣着海螺。这可让他有了撒欢的机会,先赤脚踏上潮印,又脱光衣服偎进水里,如同偎进大海妈妈的怀抱,海水如温柔的唇亲吻着他。浅水爬深海,水由温变凉,身子漂上来,脚底站不稳……咕噜咕噜,一股股海水灌入口中,苦咸涩涩地倒进肚里,张嘴、呛水、咳嗽、吐沫……此时此刻,他听到了大海震颤耳鼓的吼叫,眼睛里迸进泛光闪闪的金星。不知什么时间,醒来时,他听到的是“活了,活了”的惊叫声。睁开眼睛,他才知道自己跟着死神走了一遭,差点儿去见海龙王。看到姐姐既责怪又高兴的神情,他有说不出的愧疚和不安。他觉得大海是妈妈的化身,虽然灌了几口苦咸的乳汁,但他不会怨恨她。也许,这就是张岐对大海妈妈既敬畏又怀念的原因吧!
老屋有文脉,今日闪灵光。租居于此的葛大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。近几年,不仅个人的收成不错,而且家里还喜事连连。交流中,我告知自己曾在县文宣部门工作过,他高兴地告诉我,他的女儿现在就职于县文旅部。“你还是她的老领导呢!”他由于惊喜,眼睛里放着光。我有意多介绍些张岐的情况,也希望葛大哥能分享给他的女儿。我介绍了张岐在新中国成立前当武工队员、新中国成立后成知名作家的履历,以笔写岛宣传家乡的事迹,特别是在散文界和儿童文学界的影响,以及探讨开办“俺家门前的海”研学旅游的意义……
虽然先生早已做古,但是他的文学生命永存、文脉精神常在。张女士对我的信任,看似压力,实为责任,让我多了一些宣传地方名人、弘扬文学精神的梦想。张岐的故居尚在,我与文旅部门的分管同志交流过,设想出书设馆(张岐文学馆)、开办“俺家门前的海”系列渔家乐研学沙龙;对于他的作品,我与相关单位领导议过,计划将部分手稿印件和网购图书入藏烟台作家库;我也期望与地方作协和市区媒体对接,建议写岛树人、追梦寻宗,进而凸现和弘扬烟台的海洋海岛文学(儿童文学)特色……
尽管老屋门前的大杨树不见了,却拔地而起一片片街林道树。门前的大海依旧波光粼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