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爷和他的山

2025年03月11日

牟民

村里人都叫他三爷。他的两个哥哥早逝,他爹妈悲伤过度,本不希望再生养,不想连续又生了四个兄弟,如果都活下来,堪比杨家八虎。他被爹妈称为老三,因其辈分大,同族人大都叫他三爷、三太爷,街坊邻居也跟着叫他三爷。

三爷早年生天花,脸上留下了不多的麻点,远看似雀斑,近看是一些坑坑洼洼的点儿,遮了他方脸的俊朗。在村中,他脸上的那些点儿“不足”不算个事儿,因家里窘困,穷得屋笆见天,几个男子汉挤在一幢比瓮牖绳枢好不到哪儿去的泥房子里,夏漏雨、冬透风,墙根老鼠自由“联络”。在穷的根基上,几个麻点便成了姑娘推辞的最好理由,没姑娘愿意跟他受穷。在四个弟弟成家后,他成了标准的光棍。

三爷除了脸上不干净,人收拾得利利索索,穿衣戴帽整整齐齐,没有农村光棍汉的邋遢样子。三爷做得一手好饭食,蒸、炸、烹、调、炒、擀、包、煮样样拿得起,驻村干部都喜欢吃住在三爷家里。当初,驻村两年的县团委书记小马,吃惯了三爷的窝窝头和碱面,升了县委书记,逢年过节总要来乡下,吃一顿三爷做的碱面。

三爷高大,虎背熊腰,两条长腿走路如飞,没有声息。他有两只如鹰般凝满了精气神的眼睛,不多的麻点发着光,聚焦了满脸的严肃。除了庄稼活儿,他还会打家具,打马鞭子,人称霸王鞭。三爷住村东,闲了甩鞭子,甩得“啪啪”响,腊条鞭杆,牛筋鞭梢,甩起来带风,尖利啸叫,空中一个旋儿,啪啪灌进村人耳朵里。过年他从不买鞭炮,到放鞭的点儿,他就在院子里甩鞭子,响满疃。每年正月,耍秧歌时,秧歌还没开场,照例三爷会登台,找一年轻人,头顶一炷香,远远站着,三爷膀子一晃,身子一倾,右手一挥,鞭子如一条长蛇吐出引信子,将年轻人头顶上的香拦腰折断。在村人的喝彩声里,三爷兴趣来了,光膀子,露出浑身肌肉,甩起鞭子,震得孩子们捂住耳朵,看得大人们张大嘴,连声啊啊。鞭子响过,满场掌声,有人嚷道:这光棍,不该没老婆。然后锣鼓敲响,为三爷点赞,引秧歌登场。三爷的鞭子响出了村子,有许多青年人跟他学艺。

我们村南,有一座海拔三百米的小山,除了零零碎碎一些瘦弱的松树,便是稀稀拉拉的山草。站在村边,看见满山青黑色的石头,仿佛生了疤的头顶。夏天逢上大雨,山里的泥土噗噗地往村边流,竟慢慢把村前的大河吞个半死。村干部对三爷说:“你去干老年林业队长吧,牵头,组织老年人把山给绿化了。”三爷点头称是,腰一挺说,十年后,我给咱村弄一个花果山。

为跟树木亲近,他卷起铺盖,拿起锨镢,奔往南山。除了绿化,三爷手握鞭子,满山转悠,看见偷瓜摘枣的,砍树毁林的,三爷老远把鞭子打过去,离你手半寸,惊吓你个半昏。植树的第五年,三爷肩挑车推,堆起石头泥块,在南山坡用泥垒砌三间草屋,安营扎寨了。

十二个老人,从北面山坡下先栽柳树,再栽白杨,然后松树;山南是苹果树、梨树、桃树、大樱桃。从山下河里取水,肩挑手提,一棵棵树呵护,在他的精心浇灌护理下,一天一个样。南山绿树掩映,花开花落,燕子北来南往。村前的河水哗哗流淌,鱼儿蹦跳,调皮的山兔来河边窜动。山丰满了,村庄亮丽了,栽树的老人们腰弓了,有的走了,永远留在山里,陪伴着渐渐长大的树。三爷当然也老了,他腰背同样弓了,脸上的麻点松弛。只要鞭子在握,三爷腰杆一挺,眼睛炯炯发光,手臂来回一甩,青春精神马上回到身上。

责任制后,三爷承包南山。村人没有跟三爷竞争的,都感觉青山理应交给三爷,交给三爷就放心。

那年深秋,三个外地人来到南山,拿着一个仪器四处测量。几天后,村干部来到南山,坐在三爷小屋的炕上说:三爷,你岁数大了,回村吧。村里养你,村里那四间大瓦房归你,每月村里给你一千元养老金。

三爷弓腰,摸摸胸前的肌肉说,咱爷们还行,我要守着这山。村干部变了脸色说,三爷,这山里有小量的黄金,国家没打算开采,交给咱村了。咱们研究把山承包出去,一年五十万元,够咱村老少爷们发福利的。

三爷瞪大眼睛发问,这山可是咱村的魂呀,惊不得,动不得哩!再说,我有承包合同。

第二天,就有六个人开着铲车,来到南山坡,刚把设备抬下来,三爷手握鞭子,飞一般冲过来,朝着其中一个人挥起鞭子,只听啪啪啪三声,那人手里的铁锨掉在了地上,接着,另一个人手里的绳子也掉落了。等他们回过神,手里空空的,呆愣愣站着,望着弓腰驼背的三爷。

几天后,三爷在城里的侄子,早晨拿着烧鸡和一瓶茅台,来到山间小屋里,跟三爷喝起来。三爷那天高兴,多喝几杯,没等吃饭,身子歪在东炕头,迷糊了过去。

等三爷醒过来,躺在村办公室东面亮堂的大瓦房里,炕上崭新的被褥,北墙根下,一溜沙发,东面贴墙大衣橱小衣柜,地面铺着锃亮、能照出人脸来的瓷砖。三爷想,俺这可住上了天堂?透过窗玻璃,外面阳光灿烂,天已下半晌。三爷摸摸身边,那杆鞭子还在。他手握鞭子,急忙下炕,朝南山而去。

一路上,他把鞭子甩得啪啪啪响。等来到他的山中小屋,那房子已经被夷为平地。三台挖掘机分布在山的东北西三面,轰隆隆响着,碰树挖树,逢石碎石。三爷眼前火花飞溅,他大叫一声,仰倒在泥土里。醒来后,他拿着承包合同,去了县政府。

第二天上午,村东路口,忽然来了十几辆执法车,三辆轿车。轿车里下来一位干部模样的人,他拉开车门,搀扶着高大的三爷下车。原来是县委书记来了!他指着村干部说:“你们违规开采的小金矿马上关停,把毁掉的树木按照原数,买树苗栽上,接受处罚!我就在你们村住下,监督落实。”

咦,三爷怎么搬动了县委书记?村干部忘了,县委书记曾在村里蹲过点,就住三爷家里,爱吃三爷的手擀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