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河流淌

2025年03月13日

王兆娟

七九河开,八九雁来。数九寒天渐近尾声,凛冽的寒意似一层薄纱,悄然隐没于暖风之中。薄冰退却,河水重获自由,清凌凌地流着,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。在这熟悉的旋律里,我记忆深处的那条小河,仿若从沉睡中醒来,也开始汩汩地涌动。

我曾见过黄河的奔腾咆哮,领略过长江的雄浑激荡,品味过江南小桥流水的诗意雅趣,但它们都存在于我的生命之外。唯有这条小河,在我的记忆中,不疾不徐地蜿蜒流淌,穿越岁月的沟渠,一路向前,有时流进梦中,化作眼角的暖流……

这是一条窄窄弯弯的小河,小到在任何地图上都难觅它的踪迹。河水清浅,最多没至人的膝盖。最窄处,十几岁孩童便能跨过。然而,就是这般毫不起眼、似乎随时会隐没于岁月的小河,却在我的心头留下深深的印记,并成为伴我一生的美好回忆。

小河发源于山间泉眼,起初仅有一处泉眼汩汩涌水,顺着地势,蜿蜒前行。一路上又有或深或浅的细流相继汇入,横穿布满荆棘的垒石堆,越过高低错落的石板桥,历经波折,最终汇聚成一脉终年不息、淙淙流淌的涓涓水流。

记忆中,小河仿若大地怀抱中一条纤细的丝带,逶迤飘向远方。它常年被两侧高低错落的石堆与土埂温柔夹裹,河岸像是披上一层毛茸茸的绿毯,及膝的车前草在风中沙沙低语,热热闹闹地生长着。河底的泥土为细碎的河砂所遮蔽,掩映着叫出名的、叫不出名的各色水草。水底有浑身土灰的泥鳅和轻盈舒展的小虾穿梭其中。拨开葳蕤的杂草,掀开傍河的大石,螃蟹瞬间乱了阵脚,仓促出逃。如果眼力好的话,还会发现河蚌——色同卵石的“伪装大师”。这片小小的水域,承载了我童年最纯粹的欢乐。

乡野的春天,总是从这条小河开始的,残冰渐融,流水盈盈,泉水轻抚岸石,似在昭告春天的来临。岸边的柳树,抽出鹅黄嫩芽,巧手者制成柳哨,吹响在明丽的阳春中,笛声悠扬悦耳,伴随着和煦的微风,映着天真的笑脸,成为河岸上一道盎然的春景。年长的耕者佝偻着腰,衔一袋烟,牵两头牛,于烟雾升腾中,谋划着新一年的光景。河水清冽甘甜,总能成为乡民田间解渴的首选,用瓶灌,用盆盛,或者干脆蹲在河边,双手捧喝。日落西山,倦鸟归巢,忙碌了一天,踏着余晖回家。村子里,炊烟袅袅,和着烟火气息飘来,弥漫在河畔,与河面上氤氲的水汽轻柔缠绕。

夏季,炎热在小河收敛了狰狞。河水清透,明亮见底,鹅卵石、野鸭、飞鸟,层次错落着的汀渚,汩汩而雍容的流水,令人目不暇接。脱去鞋袜,挽起裤腿,涉水而行,捡石子,打水漂,挖野菜,满载喜悦而归。午后,一群光溜溜的顽童相继“扑通、扑通”跳入水中,尽情嬉戏打闹,凫水取乐,好不快活。河面腾起晶莹的水花,欢声笑语在河面游荡,久久不息。河畔,年轻的白杨与骄阳进行着无声的博弈,几位老人坐在马扎上,悠然摇扇,目光牵系着水中嬉戏的孩童,眼神中充满宠溺与回忆。盛夏黄昏时,风起水面荡涟漪,空旷寂寥的河床显得愈发迷离。

秋日,天高云淡,小河两岸金黄一片,河里的水也少了一些,游憩的鱼虾、螃蟹却已膘肥体壮。落日余晖下,河水被染成暖橙色,波光摇曳,树影婆娑,河与景安然相融。秋风萧瑟雁南飞,此时,洁白似雪的芦花开放,顺着悠悠河水,一路飘荡远去。无由地让人心生难以言说的寂寥之感,天地空旷,仿若只剩下这蜿蜒的河流、纷飞的芦花,还有那愈发沉静的心境。恍惚间,好似一曲悠然的渔歌,穿越时空的屏障,轻轻传入耳畔。

冬天,河水变得冰凉刺骨,除了偶有几只麻雀来喝水,小河再没了热闹之景,它失去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。凛冽中,冰层在它的表面一寸寸蔓延,直至将其完全包裹。但在厚厚的冰层之下,水流并未停歇,依旧暗暗涌动,它们绕过凸起的石,穿过狭窄的缝,于黑暗中摸索,奔涌向前。那岸边垂下的冰凌,就是小河与严寒抗争过的印记。岸边树木褪去繁华,唯有小河,看似沉寂,却暗藏生机。它在等待第一缕春风的轻抚,等待暖阳的慰藉。

冬往春来,时序流转。小河静静流淌,它清波中的一缕水草,它浪花中的一抹阳光,都会揪出我内心深处的记忆,弹出那些被流水带走的光阴。从热闹到沉静,正如这条河的四季变迁,该是一个人从少年到中年的自然回归。有安静灵魂和笃定性格的河流,才能静泊在岁月的光阴里,不喧嚣,不外溢。它是自然的河,也是生命的河,更是我灵魂深处永不干涸的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