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年03月15日
刘美花
梦中,门廊下那盏煤油灯还在风中摇晃,灯罩的蛛网上沉积着经年蛾子折断的翅膀。我蹲在老屋门槛前,指尖抚过斑驳的“永久”牌的车架,铁锈簌簌落下,像从前我不小心弄撒了父亲治病用的朱砂。车座皮套裂痕里探出的几茎枯草在风里摇曳,父亲与自行车的故事又走进我梦里。
农村出身的父亲聪明好学,在中学跳过级,爷爷奶奶于是供他继续读书。他看村里缺医少药,决心学医,有幸就读莱阳中医学校,毕业后便在蛇窝泊衣芝主办的衣家诊所当大夫。这个诊所是蛇窝泊医院的前身,衣芝是当年栖霞的名医,父亲虚心跟他学习,很快成为诊所的骨干。
追求更好的生活是年轻人的渴望,我父亲也不例外。那时不少山东人都爱闯关东,父亲也到了大连,在一家食品厂一边工作一边读业余医大。那一年,辽东半岛的倒春寒格外凌厉,父亲裹着厂里发的劳动布棉袄,车把上挂着印有“大连某某食品工厂”字样的铝饭盒,后座绑着个漆皮剥落的红十字药箱,车铃铛在料峭的晨风里“叮当”了起来。城里大夫都骑这个,父亲说。母亲用笤帚毛蘸温水擦拭车架,钢管映出她脸上的笑容。小不点的我踮着脚数着车辐条,可数不过来。每根辐条都在切割着苍茫的暮色,在墙上编织流动的光网。
后来城市缩减人口,我们一家只好离开大连,落户到栖霞迎门口村,父亲在村里当“赤脚医生”。这辆自行车很快成了十里八乡的“闪电”,车梁上挂着药箱四处奔波,车筐里装着乡亲们硬塞的菜和水果。那年腊月,蛇窝泊村林家媳妇得了急性肝炎,且家里好几人被传染,又没钱去大医院,父亲顶风骑了十几公里夜路,冒着被传染的风险上门诊治。回来时车铃铛结满冰,车座上凝着半指厚的雪,棉裤冻成冰甲,他路上摔了几次,腿上有紫青,手上有血痕。
车轴里绞着十里八乡的印迹,有时是八田村麦田的麦芒,有时是卧龙沟村的红土。辐条间卡着的丹参叶子的碎屑,雨后会蒸腾起药香。一个暴雨天,父亲参加了县里统一组织的义诊队,车辙在门口的泥路上犁出两道深沟,像给大地划开的两条口子,他成了落汤鸡。
到了上学年龄,我却没钱上学,父亲只能卖掉家里唯一值钱的自行车。卖车那日露水很重,天还没亮透,父亲往车轴上抹完最后一道黄油,突然把我摇醒:“跟爸爸去村小学。”晨雾中,一个人数出几张钞票交给父亲,我眼含泪水依依不舍看了自行车最后一眼。车后座母亲用红毛线编织的垫子,早被父亲解下来挂在屋檐下作为纪念。朝阳升起时,红毛线在风里飘扬成一面残旗。那年我九岁,第一次懂得什么是“家徒四壁”,茅屋漏雨,没有家具,一铺土炕,两床棉被。这惨状刻印在我脑海,我想,我长大一定要改变家里贫困的现状。
没了自行车,父亲的脚印开始丈量栖霞更远的山川。有个雪夜,蛇窝泊镇连家庄村来人报信,他八岁的孩子高烧抽搐昏迷不省人事,被抬在干草上等死。父亲抓起药箱冲进风雪,走了十公里山路,回来时天已大亮。棉鞋陷在雪窝里,他是赤脚奔完最后那段路的。那年冬天,父亲脚后跟的冻疮溃烂多日才治愈,却在春天收获了个“车铃铛爹爹”的称号——那孩子在昏迷中依稀听见父亲揣在怀里的旧车铃,他平常用这旧车铃逗弟妹们玩。
我常在月夜看见父亲对着药箱发呆,褪色的红十字下,隐约可见“大连”两个字的印痕,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口。有次他醉饮几杯自制的药酒,突然说起大连港的汽笛声,说起他在大连戏台唱戏和拉胡琴的情景,说海风里的咸腥比药草味好闻。我看着月光爬上他斑白的鬓角,墙上的什么影子在摇晃,仿佛还倚着那辆自行车。我决心努力学习,日后圆他的梦。收到师范录取通知书的黄昏,他借钱让我读书,他说当老师好,治愚救心。父亲说着转身时,墙上斜长的影子突然折断,像那辆卖了的自行车,无影无踪。
时光荏苒,父亲已去世多年。我望着蜿蜒的土路,恍惚听见叮铃铃的车铃声穿透岁月。纸钱灰烬里,车铃在风中轻颤,根根辐条转动的光影,终化作父亲碑前不散的烟缕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