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轼赞登州:山海名邦

2025年03月18日

吴忠波

开栏的话

2025年是苏轼知登州940周年,本报在2024年开设“烟台故事·苏东坡知登州”专栏后,再辟“烟台故事·苏轼登州功业”专栏,继续挖掘苏轼登州任的功业,从而为“仙境海岸 品重烟台”钩沉历史基因,增添人文亮色。

说起苏轼功业,人们可能会想到他自题诗中所说的黄州、惠州、儋州。其实,那是一段苏轼的人生逆旅,自题诗可以看作是他淡泊名利的自嘲,或彰显个人文化主张的玩味。宋史及后人对他的评价,更看重他作为一代文豪的家国情怀、不俗政绩和人生达观态度。

苏轼功业观体现在他对内心理想的坚守,对历史、政治的感悟。苏轼一生,可谓出仕入仕之命、贬谪起伏之途,考过御前制科“百年第一”,任过州府地方官,沦落为乌台案犯、边陲小吏,又做过礼部尚书、从二品大员。他的仕途人生,在“苏轼”到“东坡”之间,如钟摆一样不断切换。

从“东坡”恢复到“苏轼”,登州有幸为其提供了很好的台阶,使之东山再起。他从登州被召回京城后,官至翰林学士知制诰,短短17个月时间,便从戴罪之身的从八品升到正三品,跃升了12个官阶。登州是苏轼仕途升迁的重要起点,更是他积蓄力量,立朝为民的再出发之地。

苏轼知登州,上任时间虽然只五天,但是从他接到任命到离开登州,前后时间却长达八个月。苏轼在登州的功业,不仅仅有上榷盐、水军两状,还涉及登州胜境定位、风物(海陆空资源)挖掘,还有文脉(文化文艺文学)弘扬。苏轼是历史上登州的名知州(相当于北宋时期的烟威军政首长),登州三贤祠的三贤之一,赢得“五日登州府,千年苏公祠”的评价。

由此看来,还需纠结苏轼是否是蓬莱人,是否只是“五日登州府”?

苏轼知登州,主要有“四个三”功业,即——

登州胜境三标:山海名邦,人淳贤能,蓬莱仙阁;

登州履职三状:议水军状,罢榷盐状,田募役状;

登州风物三美:海市天象,奇石岛崖,鲍鱼海珍;

登州文脉三评:唐艺四至,绘画四绝,蔡书四家。

苏轼是“仙境文化”的奠基人,是“山海名邦”的首倡者,登州古城是烟台市重要的历史文化根脉,蓬莱阁是海市神话的人文地标。

邂逅苏轼,梦回登州,不论对“品重烟台”定位,还是古城文旅开发,抑或弘扬干事创业精神,苏轼都是那个离不开、绕不过的文化巨人。

元丰八年(1085)孟冬的登州古城,像一位缄默的沧桑老者。城墙楼体被风蚀雨琢,每一片斑驳和每一缕裂痕,都诉说着曾经光鲜与荣耀;每一寸海岸和田垄,都积攒了一夏的阳光和一秋的谷香。

北方的凋零与南方的温润,瞬时切换于刚上任的登州知府大人苏轼眼前。

东山再起,青云直上。年近五旬的苏轼登州任职,像柳暗花明又一村,重新焕发了对入仕的满腔热忱。向来高强的办事能力、超凡的从政效率,让他抖擞了精神。这雷厉风行、果敢决断的官风,仿若烈火淬金,源于早年朝廷繁杂吏事的严格磨砺,来自数载州官立朝为民的家国情怀。

“忽登最高塔,眼界穷大千。”苏轼到登州任职,是乌台诗案后的真正复出,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新奇感和自豪感。他治理州务,桌案置“今日事,今日毕”日志,事毕记录,当晚勾销。

即使相较于10年前知密州,他也因时过境迁的坎坷经历而观感升华,有了一份超然。苏轼去哪儿都稀奇,见谁都亲切,登州古城的海山河桥、贩夫走卒都是他心仪的交流对象。从早到晚,他日程虽满却仍未尽兴,最后伴着夜禅,写诗纪胜:“归来记所历,耿耿清不眠。”

幕僚们发现,苏轼大人得闲片刻,也会寄情于诗酒之中,有一刻的逍遥自得。苏轼让好友滕元发做24格、朱红色累子(食盒),不远千里远脚寄递到登州,以备家人踏青之用。此足以说明,苏轼以州为家,是真心可鉴的。遗憾的是,这个累子因他早早离开登州而未能用上。

新官上任三把火。苏轼每到一地必读地方史志,了解地域风土人情、历史变迁,并俯身考察民情,从而对州治有一个历史的、客观的定位。这是苏轼州治的基本功,也是作为知州的必修课。

翻开宋版《登州旧经图》的志书,见证古城历史:……唐武德四年(621),重设牟州,增设登州,属河南道管辖;贞观元年(627),废牟州、登州;如意元年(692)割莱州之牟平、黄县、文登三县,于牟平复置登州;神龙三年(707),登州治所迁至黄县的蓬莱镇,遂升蓬莱镇为蓬莱县,废黄县。712年,重置黄县……天宝初年,登州更名为东牟郡,乾元初年又改为登州。宋朝沿袭唐朝,仍为登州建制。

显然,登州的“身世”超出苏轼的预想,悬挂在府衙的区域图,像凝练于尺方之中的地标密码,将登州地处东北、凭负山海、地号极边、利擅渔盐及高山距其前、大海绕其后的图鉴,形象绘出。其后的史料《宋史地理志》载:“登州,上(唐开元18年规定4万户以上为上州),东牟郡,防御。崇宁(1102-1106)户八万一千二百七十三,口一十七万三千四百八十四。”可见当时登州人口,俨然大州规模。

寻踪老登州境,苏轼深感疆域辽阔、驿通海陆的独特韵味:东西五百六十里,南北一百六十五里。境内外“八到”,如西南至上都、至东都,正北微东至大海北岸都里镇(今辽东),东至文登县界大海,南至莱州昌阳县等。以上足以表明,通天达海,跨边越境,其枢纽地位显赫。

登州辖四县,齐地八神中,登州有三神主,且与秦皇汉武联系多多,分别是之罘山“阳主”,成山“日主”,莱山“月主”。其中,《史记》载:始皇二十九年,成山、之罘皆登之。此外,文登东北海中有秦始皇石桥。

苏轼登上城楼,环视城内外诸山,一座座指点方位:府北丹崖山,上有蓬莱阁,奇秀为一郡之胜;西北田横山,相传韩信破齐,于此结寨;府南密神山,贵溪出其东麓;东南羽山,《书》云:“舜殛鲧于羽山。西北沙门岛,六十里海中,海舟行者,必泊此避风。”

一山隔大小两海,一海立南北双山,苏轼有找回“山海版”超然台、雷峰塔的兴奋,他坚信,只有固山城之身躯,控海路之命脉,才能揽商贸出进之利,得军备攻防之胜。

巍峨的登州城郭,尽管几经迁建挪移、岁月磨砺,但与苏轼任知州的密州、徐州、湖州环境迥异,其波澜壮阔的山海之韵,气质卓然。其山,具帝王、神仙、日月之气;其海,胜江河湖之宽阔、浩瀚、豪迈。这令见多识广的苏轼也骤增阅历。

晨曦初绽,苏轼沿古城马道而行,古城分东南西北四门,城东门是望仙门,南天门位于上水门西,西面迎恩门,北方下水门。画河为护城河,环绕古城东、北。在苏轼眼里,登州城不大,但古老,规整,仙气十足。

闲暇时,苏轼或徒步行走,或骑马巡视,至刀鱼寨、海岸边,享受波光粼粼和惊涛骇浪。这刀鱼寨位于府城之北,寨内之水由水闸从海中引入,专为停泊战船而建。

史载,宋乾德元年(963),罢登州都督,庆历二年(1042),登州郡守郭志高奏置刀鱼巡检。而苏轼受朝廷任命知登州军州事,履行军政大事统管的使命,这无疑为他加强海防建设提供了职务保证。

北宋时,新官上任要给朝廷写谢表,即臣下感谢君主的奏章。对苏轼,这本来是小事一桩,但“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”。六年前的元丰二年(1079),由于《湖州谢上表》中含有不当词汇,被小人利用,成为引发“乌台诗案”的导火索。这使得他对上表(启),不敢再有半点儿大意。

苏轼为皇帝(含太后)上表,他汲取湖州上表的教训,认真而诚恳,言“自惊缧绁之余,忽有民社之寄。拜恩不次,陨涕何言。”“迂愚之守,没齿不移。废逐之余,归田已幸。岂谓承宣之寄,忽为枯朽之荣。”

“登虽小郡,地号极边”“人淳事简,地瘠民贫”,这是苏轼对登州所处地理位置和人文情况的评价。时登州属京东东路,于公元1072年分制,治所仍在青州,登州为七个州之一。其时,登州亦为北宋重要的文化地区,是苏轼眼中的“神仙所宅也”。

在苏轼看来,丹崖山有仙境之阁,宾日楼为寅宾之所,刀鱼寨为御敌之港。后人史载,登州“府僻在东陲,三面距海,利擅鱼盐,且北指旅顺,则扼辽左之噤喉;南出成山,则控江淮之门户,形险未可轻也”。

苏轼漫步街头,透过旧壁残墙、石坊古巷、陈桥老井等溢出锃亮的包浆,也窥探到古城身世沧桑的基因。这座始建于西汉时期的古城,是汉武帝公元前133年寻神山而不遇,“因筑城以为名”(蓬莱)。鼓楼,相传就是他望海中神山之地。实际上,苏轼对汉武帝的雄才大略和用人都表示肯定,如在《霍光论》写道:“古之人,惟汉武帝号知人”“莫不获尽其才,而各当其处”“其贤而有功者,莫若汉武帝、唐太宗”。他在登州写下的“茂陵秋风客”《望海》和“落笔已吞云梦客”《留别登州举人》,都提到了“两客”的汉武帝。

丹崖日宾楼(又称宾日楼),是日出东方的标志。一日,苏轼携同僚与山川大地、城墙瞭望楼同沐灿烂晨曦之中。他知道,这是先贤对地域“寅宾出日”文化的演绎作品和地标建筑。

他与同僚讲:“寅宾出日”典故出自《尚书》《尧典》篇,描述了尧帝制定历法的情景。‌‌尧帝命令羲仲住在东海(登州)的阳谷,恭敬地等待日出,测定太阳升起的时间,以便合理安排农作之事。

夕阳西下,沙门岛的烽烟翻译着异族的情报,古城墙的暮鼓跃动着警示的音符,苏轼站在丹崖山上,朝远处海岛凝眸观影。直到华灯璀璨,苏轼打道回府,官靴与布鞋互动,青石板传递温暖,一幅亲民的画卷掩映于烟火之中。

任职当晚,登州府衙设厅(郡署办公的地方)案上,官箴戒石之旁,苏轼凝思妙笔,《知登州谢表》《登州谢上表》《登州谢两府启》三封谢表(启),便相继成文。

其中,《登州谢两府启》构思之奇,文笔精妙,岂止是登州概貌的情况报告,分明为文化定位的美妙长联:“眷此东州,下临北徼;俗近齐鲁之厚,迹皆秦汉之陈;宾出日于丽谯,山川炳焕;传夕烽於海峤,鼓角清闲。”

登州城墙的秦砖汉瓦,虽然驳蚀损伤,但飞檐上的铜铃,仍记忆着齐风鲁韵的温馨回响。苏轼爱登州这个“山海名邦”,发于心而止于笔。他不仅有上表(启)的官方表述,更有向师友真情且炫耀的私下赞语。

苏轼写《罢登州谢杜宿州启》,虽然杜宿州其人,连孔凡礼先生(资深苏学学者)都未考证出二人关系,但以“山海名邦”之名,来定位登州宣传语,却是板上钉钉的。

《罢登州谢杜宿州启》云:“桑榆晚景,忽蒙收录之恩;山海名邦,得窃须臾之乐。”其大意是,我已是垂暮之年,忽蒙受朝廷厚爱,得以收用之恩。登州这个以山海为胜的名邦,幸运地得到片刻的愉悦。

皇皇古城,悠悠大千。历史上的登州,纵有文人墨客都在咀嚼古邑老城,吟诵京东重镇,但却只有苏轼,从烟霞云雾中,从山川海岳里,从人文举止上,来真正读懂并命名了山海名邦。

而在今天,山海名邦被重新定义提出,满怀眷恋与深情,保持底色和基因,该是登州古城、苏轼文化之幸,更是仙境海岸、品重烟台之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