像给恋人写信一样

——从高吉波的散文谈起

2025年03月24日

冯宝新

曾有人请教文学巨匠巴金先生散文创作经验,先生说:“我写作不是我有才华,而是我有感情。”烟台散文作家綦国瑞曾多次和著名作家峻青探讨散文写作,峻青老人说:“小说是我写,散文是写我。”綦国瑞也认为,情怀是散文写作的原点。由此看来,情感是散文创作的唯一源泉。

前不久,我们与作家、烟台作协副主席高吉波就这一问题做过畅谈,他也谈到了自己散文创作的观点:“散文创作,我的一点经验,是设想成给恋人写信,以坦诚的态度、浓烈的情感,将你发现的美好事物,告诉美好的他或她。文学作品唯有关爱人性、关爱自然、关爱人与自然,才有可能成为经典。笔跪功利,字必无根。”高吉波同样道出了散文写作的真谛——情感。

近期读高吉波的散文如《雪地里的红棉袄》《蓁山笔记》《褪色的红绸》《最后的毛驴》《一张珍藏了半个世纪的照片》《那头叫小黑的猪》等,也从中得到印证。高吉波的人生起伏跌宕。他有过19岁干生产队长的经历,他也贩过驴、修过鞋、出过民工;他有过当乡镇报道员的经历,也有过当记者、当报刊总编、当高校客座教授的经历……这些经历,一方面在微观上让他对农村农民生活有着深刻的切身感受,另一方面在宏观上又建立起根深蒂固的乡土情结。

高吉波在散文创作中表现为擅长刻画女性形象,他用浓烈的情感、细腻的笔触呈现出比如母亲、嫂子、彩荷等一批女性角色,展现她们作为普通女性最为朴素的人性之美。如散文《褪色的红绸》详细描述了母亲的故事,包括她的婚姻、家庭生活以及她对年轻时的恋人“大宝”的未了情缘。通过母亲的三段关键回忆,构建起充满私密性与情感张力的叙事,尤为鲜明体现出他关于在散文创作中“用给恋人写信的坦诚态度与浓烈情感传递美好”的主张。当母亲回忆19岁出嫁时,用“眼睛哭成红灯笼”的比喻直白展现对“裹着小脚的外婆便用那个时代的目光剜她”的包办婚姻的抗拒,而“毛驴脖梗系红绸”的细节则成为贯穿五十年的情感符号——既是少女心事的见证,也是岁月流逝的哀叹。这种对羞于启齿往事的坦率陈述,恰似恋人间的喃喃低语。作家用炽热笔触渲染苦难底色,如描述“母亲带孕救子”“野菜汤充饥”等场景,“头发眉毛全焦了”的具象描写与“汗水泪水汇成河也滋润不了苦涩的岁月”的直白感慨,将读者带入那个物质匮乏却情感丰沛的年代。这种不加掩饰的书写,恰似信中倾诉生活重负时的真情流露。作家善于借意象交织构建情感迷宫,结尾处“阳幡与红绸的视觉错位”,既是现实与记忆的碰撞,也是母亲未竟情缘的隐喻。这种将个人情感升华为集体记忆的笔法,正如恋人书信中既有私密心事,又交织着时代命运。正如有评论指出,高吉波的文字“在怀旧情结中暗藏理性批判”,《褪色的红绸》通过母亲一生情感的细腻解剖,既展现了人性中至真至纯的深情,也暗含对旧时代女性命运的深刻反思。这种以真诚的态度、浓烈的情感进行创作的姿态,最终让作品成为承载时代记忆的鲜活信笺。

综观高吉波先生的散文,少有写风花雪月的无病呻吟,更多是用心用情淬炼的哲思之作。投入极大的精力仅仅是他的散文取得成功的一个原因,倾注了真挚浓厚的情感才是根本。他的每一篇散文中,都在用自己的笔尖记录自己的生活,从家人到邻居,从同学到自我,从日子琐碎到生活漂泊,从风景到心情,从遇见到感悟,从小动物到耕种劳作、从摇曳着乡愁的树到人间烟火……丝丝缕缕的记叙里满是真实,满是情感,满是生活与日子。无论谁读,眼前总会出现一幅一幅的画面。如已连续编入全国大中小学语文教材、课辅读本24年的《雪地里的红棉袄》,全文780多字,结构凝练,一个个生动细节,一幅幅感人画面,犹如蒙太奇在读者眼前闪过,你会与作家共情,为嫂子的大爱泪目。即使是写一只小狗或一把拂尘,他都在微观叙事中淬炼出深刻的哲思,让读者在阅读中收获教益。

高吉波在散文创作中主张“以坦诚的笔触和浓烈的情感传递生活中的美好”。这种创作理念在《一个母亲的老去》中体现得尤为鲜明:本文以细节织就情感纽带,通过“红棉袄”“纺线织布”“打麦子渗血”等细节,将母亲年轻时的俊美、家庭的贫苦与母爱的深沉具象化。母亲出嫁时“穿一件红棉袄,在冰天雪地里,远远望去,像一朵雪莲”。既是对青春的追忆,也暗含命运的苍凉。而坐月子时“铺毯被血浸透”则通过具象场景传递母爱的隐忍与伟大。这些细节如同私密信笺中的生活碎片,以极简的笔法承载强烈的情感。作家以白描直抵人心,全文摒弃华丽辞藻,用“我尿了炕,她便把我抱到她的肚子上睡——漫漫寒夜,她静静地躺在我的尿窝里”“母亲守着半碗菜汤咽玉米饼子”等生活化白描语言,展现母亲平凡而又充满牺牲的一生。这种“坦诚到近乎残酷”的真实感,恰似恋人间的絮语——不掩饰苦难,也不夸大悲情,而是呈现出血肉相连的原生态情感。本文以时空折叠强化命运感,通过“19岁嫁入”“79岁离世”等时间节点的反复对照,以及“雪地张望”“红棉袄入殓”等空间意象的呼应,将个体生命历程升华为对时间与命运的哲思。母亲临终前将“她19岁时穿过几次的那件红棉袄,夹在寿衣里”的细节,更以物象循环完成对生命轮回的诗意诠释,暗合“信件”承载记忆与情感的特性。文中表面看似冷静的叙事中,实则暗涌着强烈情感。如母亲送子离家时“偷偷抹眼泪”、病榻前劝子归乡时“背已成弓状”等细节,通过克制笔触将个体亲情升华为对家国责任的理性思考。这种“痛而不言”的表达,恰似“恋人”在深情中保持的尊严与克制。

高吉波的散文创作,本质上是以文学为信笺,将对亲人、故土、人性的深刻洞察,以最本真的方式传递给读者。这种“信札式写作”既是对传统散文的回归,也是对当代文学情感表达的深化。正如评论者牟志祥在其长篇文学评论《理性人格、悲剧意识和历史感——由美走向崇高的高吉波散文》中所言,高吉波作品“通过血缘亲情抵达理性人格,最终指向对生命本质的敬重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