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始皇为何“三登之罘”

2025年03月28日

张广育

司马迁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中关于秦始皇三登之罘的记载,含有丰富的历史信息。泛泛而览,似乎明明白白;稍一用心,却有乱花迷眼之感。近来,笔者试着在字里行间寻寻觅觅,也有了点“每有会意,便欣然忘食”的体会,写出来以助谈兴。

我们先推敲司马迁文中对秦始皇在“二十八年”(公元前219年)(嬴政十三岁继位秦王,记为元年,为公元前246年)和“二十九年”(公元前218年)两次登之罘的记载。

两次登顶各有刻石,虽然第二篇名为东观,但其末句“请刻之罘”,证明它也是之罘刻石。但史记所记两篇刻石,文辞首句却都是“维二十九年”,这是明显的错讹。当然,这有可能是司马迁的笔误,也可能不是他造成的。本纪的体例是按年编次,两篇刻石文辞本应分属二十八年和二十九年,但实际上司马迁却把它们放在一起,很可能这是由于他所依据的档案年份错讹,史官无法判别,只能依样照录。

纸张发明之前,记事的载体通常是简牍,很方便以干支纪日的顺序排列。而记言的篇幅相对较长,会以帛书做载体。归档的帛书盖由书吏转抄,经过转抄就很容易出错。因此我的判断是,转抄的文吏把刻石文辞年份抄错了。

在烟台早期的历史上,这两件石刻居于特别崇高的地位,2000多年后,我们仍有必要尽可能判定其年份。所幸的是文本的字里行间似有线索尚存,也许我们还有机会。

二十八年,秦始皇的东巡路径是,泰山封禅之后,沿渤海东行,过黄、腄以后,“穷成山,登之罘”,即先到成山东头,再转回来,登之罘。史官编年记事,依据简牍所标干支纪日,司马迁是太史令世家出身,职业素养极高,这么简单的事正常不会错。

东观刻石文辞对此提供了双重证明:“逮于海隅,遂登之罘”,海隅即海之尖端,抵达海之端就是“穷成山”。“遂登之罘”的遂字,作副词用时解作“随即”。就是说一登之罘的行程是先到成山,再登之罘。由此可判,东观刻石属二十八年。

不言而喻,第一篇刻石文辞(即我们通常所谓之罘刻石)就属二十九年二登之罘之时。我们看这篇文辞最后六句,大矣哉云云,急切之情溢于言表。这大概是因为始皇前不久在博浪沙遇刺,随从群臣须高唱颂歌,以慰圣心。

二十八年第一次东巡为什么要先成山后之罘绕道走,有什么合理的缘由吗?这个问题与以下更重要的疑问有关:在所有秦始皇东巡走过的地方,之罘是唯一的三次登临、两次刻石之处,为什么会这样?既然如此重视,为什么第一次绕着走,这岂不自相矛盾?

在秦始皇的东巡目标中,琅琊居于很特殊的地位,他先后到过三次(但刻石仅一次,少于之罘),二十八年在此居三月,并迁黔首三万户于此,复十二年。其中的理由不难理解。琅琊是秦新建三十六郡之一的琅琊郡的郡治,居于海上交通的咽喉之地,春秋时,越王勾践曾迁都于此,并会盟诸侯。相比之下,先秦时期的转附(即秦以后的之罘)野兽出没,是贵族们的狩猎场,齐宣王可能曾在此登舟绕海岸游乐。在秦胶东郡,这里也属“治化不及”的边陲。有统计资料说,秦代整个胶东郡只有区区四十几万人口(全国约两千五百万人口),之罘岛很可能绝少常住人口。这样看来,秦始皇如此关注此地,定有另外的特殊理由。

秦灭六国,齐国是最后的一个。齐国自古就有的强大的经济实力和文化影响力并未受到严重摧残。秦始皇对齐素存敬畏与忌惮之心。他到齐地巡狩,借宣示皇威,以震慑人心;又通过封禅和祭神(齐地八主,即自然神),以构建其皇权的合法性。齐地八主中,阴主祠三山(在今莱州),月主祠莱山(在黄县),阳主祠之罘,日主祠成山,四时主祠琅琊。秦始皇的东行路径大体与此相符。但是本纪中对他的祭八神却并没有记载。如果是由从臣代行其事,那么他何必车马劳顿,御驾亲临?

他的动机决定于其内心的愿望与意向。他深信五德终始、阴阳五行之说,尚水德(有近水近海的意向)。先秦时代的佚文及阴阳家、道家学说(见之于《山海经·大荒东经》和《列子·汤问》)都以为神山和异人在东海或渤海之东。(渤海蓬莱说是西汉才有的。)有理由相信秦始皇对这些早有所知,并心向往之。他到齐地寻神山,求仙药,应该不是见到徐福才新生的愿望,而是思谋已久,或者说,他来此的主要目的之一,就是为此。祠八主倒在其次。

因此到了胶东,他就直奔成山尽头而去。但是在那里并没有看到神山(海岛),他很失望。可能就在这时候,他得知之罘以东的海中有岛,缥缈若仙,并时有异象。于是西返之罘,登顶,向东瞭望(即东观刻石所谓“遂登之罘,昭临朝阳”),他看见了若隐若现的串串岛屿,可能还有异象。之罘一定是让他看到了希望,于是立石刻,并名之曰东观。从此,秦始皇对之罘念念不忘。二十九年博浪沙遇刺,他恐惧,怕死,寻神求仙的心愿更加强烈,这似乎是他当时直接奔向之罘的唯一合乎逻辑的理由。

三十七年,秦始皇五十岁,生命到了尽头。在琅琊,出海多年(更可能是在某处躲藏多年)的徐福回来了。此前秦始皇因察觉受方士之骗,曾借故坑杀诸生数百。但是说怪不怪,到最后他唯独对徐福其人和之罘其地情有独钟。听徐福之言,他沿半岛东部转一圈,射大鱼,并且把等候的终点定在之罘,在那里终于如愿以偿,等到了大鱼,射杀之。

至此秦始皇和之罘了却了终生的缘分。离开之罘不久,他就死在返回咸阳的路上。这似乎是他的宿命!

作者注:以上推论得之于推敲文本,缺乏坚实的史料依据。作为一得之见,奉献于读者,敬候批评指正。本文参阅了张景芬先生的《芝罘辨证》和支军先生的《胶东文化撮要》,谨致谢意!